归舟放鹤

做无谓人,行无果事。

《乔礼杰:后来我的生活还算理想》

私设众多

be预警

ooc



我第一次见到这位新中国物理界的泰斗是在一个草长莺飞的春日,上头的领导说乔老年迈且事务繁多让我尽量速战速决。




我提前做了功课,知道乔老为人寡言且颇有些不通人情世故,想着没有无话可说相对无言便已是万幸,速战速决必是尽在掌握之中了。




上海的老弄堂在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艰难立足,穿过有些年头的石库门和狭窄的弄堂,我来到了乔老的家,这是一座普通的小二层,外墙已经开始脱落,乔老的助手给我开了门,说教授还在演算请我稍等片刻。



不多时,助手邀我进书房,叩门道:“教授?记者来了。”然后便推门进入。



乔老看上去气色不错,轮廓分明,眉眼深沉,讲话带着些上海口音,温文尔雅极了,我能想象到他年轻的时候该是怎样的意气风发英俊潇洒,出乎意料的是,乔老比我想象得离人间烟火更近一些。



这本就不是一次严谨的学术采访,我有些不安地捏着一次性纸杯,感觉自己像是挖人隐私的狗仔。乔老仿佛看出了我的局促,他笑了一下只是有些僵硬的公式化,说:“不如先随便看看吧。”



书房坐北朝南,光线充足,书柜上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各种专业书籍,甚至大部分都是英文原版。



“乔老在美国留学的时候一定很受欢迎吧?”



乔老皱着眉想了想,“抱歉,似乎并不是这样,我不怎么参与社交活动,在麻省理工多年也只去过一次海岸,”乔老骤然缄口,见我不解才道,“没什么。只是相同的话多年前也说过罢了。”



我直觉这是乔老不愿触及的过往,便识趣地转移开话题,谈美国风土人情、战争遗留的永久疮痍、说十年浩劫。



“世道很乱,大学里的教授更是严防死守的对象,我看着我的同事们上着课就被学生冲进教室带走,再也没回来过。”



我为乔老捏了把汗问他:“那您呢?您应该没有被卷入吧?”我深知乔老为人直言不讳甚至可以说是不通人情世故,但我心存侥幸希望当年的他能躲过那场毫无理智的动荡。



乔老微笑道:“在那时看来我家庭出身很不好,算是资产阶级,再加上性格方面的因素,自然成了活靶子。”



建国之后,乔家老大乔义英所在的银行也收归国有,银行大幅裁员,乔老不得不拉下面子放低身段托了几层关系才留住这么个糊口的职位。



建国初,经济经过抗战内战被破坏得一团糟,研究所发不了工资,甚至供应不起实验设备的正常运转,乔老的项目研究被迫中止,乔家四口人的生活重担一下子压在了乔义英一个人肩上。



“俪文一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干脆卖了房子与我们同住,好在这笔钱还撑了一段时日。”



乔老竟然如此亲昵地称呼一名女性,我忍不住问:“俪文?是您的亲戚吗?”



乔老将目光投向窗外,示意我看:“俪文一家本来住在镇宁邨最那边的房子里,她的母亲和我的父亲是多年的朋友,她的妹妹是我好朋友—巫云甫的未婚妻,她是我二哥最好的朋友。”



我听闻过巫云甫这个名字,国军空军的王牌飞行员,曾服役于中国军队空军第4大队,在笕桥第一战中击落一架战机。[注1]可惜后来起义失败,被国民党秘密处死。



“您的二哥如今可还安好?”



乔老并未搭话只是将金丝眼镜摘下来用手帕细细擦了,然后将桌面上仔仔细细裱好的照片给我看,照片年代悠久早已泛黄,相框里框住的青年和乔老一模一样,只是眼角眉梢都带笑,站在一座白色别墅前的草坪上,对着镜头伸出手,我一时动容,乔老的二哥当真英俊活泼,如同六月的阳光般的热烈。



“这是个很漫长的故事,从前我总是避而不谈,如今怕也时日无多,有些事再不说,我走之后他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也要断了。”




“我与二哥是双胞胎,明明我先出生却偏偏他成了哥哥,二哥从小顽劣,又出身书香门第,少不了父亲母亲的责罚,我们又是双胞胎免不了被作比较,家里人总偏心我,二哥看着没心没肺实则敏感极了,他觉得我不通人情装腔作势,我觉得他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两人谁也不服谁,本是至亲骨肉却渐渐疏远了。”



“我不知道,”乔老深吸一口气,声音还是带了些颤抖,“我不知道他过得这么艰难,俪文后来告诉我他每天都过得很压抑,家庭压力甚至让他窒息,这些我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我很后悔。后来国民党战败撤退到台湾,二哥装扮成,”乔老剧烈地喘息了两下,极力平复下来,眼眶通红,他已垂垂老矣,眼睛都变得浑浊不再清明,提到他的二哥却突然变得明亮而炯炯有神,“二哥他扮成我的模样,被保密局押上了飞机,再后来雁杳鱼沉,十年生死两茫茫,我再也没听闻过二哥的消息。”



“我在真实的世界里总是后知后觉,等二哥不在了我才一点点的回忆起来那些我从不在意的事,国小的时候旁人说我书呆子,我一板一眼的解释,二哥抡着拳头已经把对方鼻子打出了血;抗战的时候二哥不过二十岁,在黑市赚钱养活家人,才让家里省出些闲钱寄给我作生活费;我后来明白了,没有人能在光明中向往光明,只是有人在黑暗中扛起一切风刀霜剑,遮住了他的眼睛,在掌心里为他点起一盏灯。”



他说我不能没有二哥。



乔老接过那张照片,轻轻摩挲着:“不好意思,有些跑题了,刚刚我们讲到哪里了?”



我心里难过极了,却不敢在乔老面前表现出来,强颜欢笑道:“不打紧的,刚刚讲到俪文小姐的事情,她后来怎样了?”



“俪文走了也有几十年了,她的丈夫走得早,加之身份复杂不能公诸于众,留下她和孩子,那个年代一个未婚先孕的女子很难过,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二哥便说孩子是他的,后来二哥不在了,俪文、俪娜和林阿姨住在我们家,林阿姨唱绍兴戏出身、俪娜是百乐门的舞国皇后,两个人被拉出去剃阴阳头、睡猪圈、游街示众。林阿姨和俪娜那样高傲清白的女子,没过两天便触柱而死,从那之后俪文的精神便不太好了,没过两年便撒手人寰了。”



我能想象到,本该浓妆艳抹花枝招展的姑娘,被剃去半边头发,变成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在臭气熏天的猪圈里害怕得瑟瑟发抖,她心里一定在念着他的未婚夫,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怨恨,怨恨她的未婚夫牺牲自我却换来了这样一个世道,或者是怨恨这个世道辜负了她未婚夫的鲜血。



我颤抖着嘴唇,几乎抑制不住抽噎的声音,我不敢想象乔老在那时面对的是怎样的绝境,乔老却笑了笑说都过去了。



“大哥做人小心,勉强保住了银行的职位,他在外面有多难,我可以推测到,别人骂他他就陪着笑脸,别人打他他也从不还手,大嫂看到了总要流泪,日子越来越艰难,母亲和大嫂相继病了,大学里上课的学生也越来越少,发不出工资,我只好去外面拉板车赚外快,赚来的钱远远不够母亲和大嫂的药钱,我知道她们背着我和大哥偷偷地吃那些草根树皮,我总是在想要是二哥在就好了,他总有法子让家里人好过一点,可是我又想着幸亏二哥不在,他从小受了那么多委屈,也该轮到我撑起这个家了。”



“妈和大嫂还是走了,为了不拖累我和大哥,自杀了,我回家的时候发现妈和大嫂都穿着漂亮的旗袍打扮的漂漂亮亮地躺在破床板上,我愣在那里,像是时间倏地回到了过去,一家人齐齐整整,留声机里放着那首花好月圆,爸在沙发上读报纸,妈在品茶,大哥听戏,大嫂摆弄她新涂的蔻丹,二哥推门进来拖着长音喊‘爸妈我回来了’,可是整个家都散了,只剩下我和大哥两个人。”




“他们不让我和大哥为妈和大嫂入殓,妈和大嫂躺在床板上,他们指着她们的尸体资本主义骂地主阶级,甚至上来要动手扯掉旗袍,大哥和我都像疯了一样去打那些靠近的人,像两头发狂的野兽,不知道拳头砸在谁身上也不知道挨了谁的拳头,慢慢地他们开始害怕,装腔作势地说了几句狠话就散了,我想把大哥扶起来,却猛然摸到一手血,大哥再也没起来。”




“至此,我的家散了,后来的生活还算理想,我曾与钱学森先生有过一面之缘,后来他派人几经辗转找到了我,说国家需要我贡献力量,我就带着俪文的孩子北上去了罗布泊。”




我与乔老相对而坐,日光偏移间已迫黄昏,故事外的我情难自禁,眼眶承不住眼泪的重量大滴大滴的往外滚,乔老说:“我与二哥阔别数十载,天南海北不过一湾海峡的两岸,他不是我活下去的动力,他是我唯一的希望是我面对死亡的勇气,如今国家富强民族崛起后继有人,我想去见他了。”




我知道乔老的二哥是怎样把不通人情的弟弟圈在光明里,让他活得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小王子,我却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他知道了他的小王子被拖入无尽的黑暗,孤身一人再无亲友可以依靠,在一瞬之间成长到他从未想象过的模样,他该是怎样的痛苦。



乔老最后跟我说:“如果我先走一步,我便等着他,如果他先走一步,我就满怀期待地去见他。”




又数月,我得知乔老病危的消息,匆匆赶往医院,只见到他最后一面,身上插着管子戴着氧气面罩,两手放在胸前用尽最后的力气抱着那张照片,枕边放着一张全家福。



“人生阔别数十载,唯望死后得以重逢,那时我和他一起化为两颗微小的原子,兄弟怡怡再不分离。”




我走出医院,外面起了风,上海的风穿过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挟着黄浦江的潮湿腥味,像是穿过了漫长的岁月,岁月尽头有着一座白色的别墅,推开门有齐齐整整的一家人,留声机里放着那首花好月圆,乔老爷子在沙发上读报纸,乔老太太在品茶,乔大哥听戏,乔大嫂摆弄她新涂的蔻丹,乔智才没个正形儿地坐在沙发扶手上啃苹果,乔礼杰推门进来,说“我回来了。”




正唱到“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注1: 1938年8月14日,中日空军在笕桥的第一战,年轻的中国军队第4大队大队长高志航一人击落两架日寇战机,整场战斗取得了4比0的成绩。私设巫云甫的身份。


评论 ( 21 )
热度 ( 102 )
  1. 共8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归舟放鹤 | Powered by LOFTER